
理解可持续性需要进行三个辨误
(代序)
如果你自认对可持续性与可持续发展已经足够了解,那么当你读完这本书,可能会感叹自己太天真了。尽管1992年在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上通过的可持续发展概念已经流行了30多年,2015年联合国推出的全球可持续发展目标(SDGs)在社会上也随处可见,但事实上对可持续发展的理解仍处于五花八门、各说各话的状态。因此,我推荐读一读这本言近旨远的《可持续性通史》,它是目前图书市场上仍然少见的论述可持续性思想发生、发展历史的著作,既有系统性,又有针对性,可以帮助我们厘清一些常见的认识误区和思想误解,有效地推进可持续发展的理论和实践。
理解可持续发展这一概念的关键在于理解其中的“可持续性”。请注意本书的书名是《可持续性通史》(Sustainability: a History)而不是《可持续发展通史》。我认为,阅读本书有助于进行三个方面的辨误,并有助于区分可持续性的概念、运动与科学:可持续性的概念与可持续林业有关联,可持续性的运动与联合国SDGs有关联,可持续性的科学与生态经济学有关联。
第一个辨误是针对可持续性概念的辨误,即理解可持续性的概念到底是什么,如何区别于环境保护的概念。有关可持续发展的常见误解之一,是把可持续发展的历史当作环保运动的历史。许多人解读可持续发展时往往从20世纪60年代的环保主义开始,把卡森1962年出版的《寂静的春天》看作可持续性思想的萌芽。但本书开宗明义指出,可持续性不能仅仅作为环保主义的代名词,书写可持续性的历史也并不意味着同环境史(environmental history)画等号。作者强调可持续主义者(sustainists)的目的是观察复杂的系统,找寻社会、经济、自然三者间的关系。可持续主义和环保主义曾经有过一段共同的历程,但可持续性思想的起源远早于环保运动经常提起的那些人和书,如缪尔、利奥波德、卡森和康芒纳等环保思想家和他们的作品。可持续性的历史不仅仅是环境史,也是社会史、政治史、经济史。对此,还可以具体指出三点。
一是可持续性的概念大于单纯的环境概念,包括了经济、社会、环境三大方面。其中环境包括资源输入、污染排放、生态愉悦等完整的地球系统生态服务功能,而20世纪60年代的环保运动大体上只涉及其中的污染治理领域。更详细地说,本书认为可持续性概念包含四个基本点:① 发展涉及经济、社会、环境的关系(如冯·卡洛维茨的可持续林业),② 经济社会发展存在生态极限(如罗马俱乐部的《增长的极限》),③ 发展规划需要考虑长远(如布伦特兰报告《我们共同的未来》),④ 可持续性发展需要在地化和去中心化(如舒马赫的《小的是美好的》)。
二是可持续性的思想萌芽来自于17—18世纪的可持续林业概念。尤其是德国的冯·卡洛维茨于1713年出版的《林业经济学》,被视为可持续性历史中的一部开创性作品。可持续林业认为森林采伐的速度应该低于森林再生的速度,这样的比例关系可以实现可持续发展。后来戴利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可持续发展的三个原则,即可再生资源的消耗不能超过再生能力,不可再生资源的消耗不能超过替代能力,污染物的排放不能超过自然界的净化能力。可惜的是,工业化社会开始广泛使用不可再生的化石能源替代林业资源,并使人类产生了自身可以支配自然的迷思。
三是可持续性的重点在于探讨发展与环境之间的关系。环保主义只涉及一个E(Environment),可持续性主义把3个E放到了一起(Economy,Equity,Environment)。以发展/不发展、可持续/不可持续建立二维矩阵,可以识别发展的四种状态。区别于可持续的不发展、不可持续的发展以及不可持续的不发展,可持续发展强调资源与环境可以承受的经济、社会发展才是可持续的,是可以期望的且可能的。本书作者说,相对于常常呈现出悲观色彩的环保主义,可持续发展的倡导者恰恰是对未来发展持乐观态度,或者说谨慎积极态度的。
第二个辨误是针对可持续性运动的辨误,即理解可持续性思想如何演变为世界性的可持续发展运动。环保运动盛行于20世纪60—70年代,而可持续发展的社会运动是20世纪80—90年代由联合国有组织地推动起来的。我本人就是赴墨尔本大学访学一年期间,目睹了墨尔本市采用联合国的可持续发展战略推进宜居城市的建设,因此在回国后开始学术转型,搞起了可持续发展研究。
联合国推动可持续发展,有三个里程碑式事件。
第一个里程碑是1972年联合国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召开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会议后成立联合国环境署,推进了世界性的环境治理,但当时出现了北方国家强调环境、南方国家强调发展的南北分歧。
第二个里程碑是1992年联合国在里约热内卢举行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会议把可持续发展战略确立为世界共同的发展战略,把社会维度纳入可持续发展的三重目标,各国开始实施21世纪议程。在此之前联合国做过一系列铺垫工作,1980年的《世界自然保护纲要》提出了可持续发展的概念,1987年布伦特兰夫人主持编写的报告《我们共同的未来》界定了可持续发展的含义。
第三个里程碑是2012年联合国在里约热内卢召开联合国可持续发展峰会(“里约+20”峰会),反思自可持续发展确立以来20年间的成败得失。我有幸被邀请参加该峰会,在绿色经济等研讨会上发表了看法。2015年联合国通过2016—2030年全球可持续发展目标,其中包括17个目标、169个具体目标和200多个指标,成为当下最普遍的可持续发展运动。
联合国推动可持续发展成为世界性的社会运动,其优点是建立了涵盖三个维度的发展概念,强调社会公平是构建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方面,要解决南北贫富差距问题,因为存在“贫穷是最大的污染”“奢侈是最大的污染”之说。2012年后联合国又增加了治理作为可持续发展的第四个维度,强调治理是实现经济、社会、环境和谐发展的体制能力,因此可持续发展的概念已经大大超越了狭义环保主义。
可持续发展运动的缺点则是由“可持续性”概念拓展而来的“可持续发展”之名本身。这个术语实际上是模棱两可的,看起来谁都可以接受,但内中却蕴含着富于矛盾张力的环境与增长两方面。强可持续性观点强调重点在于可持续性,认为可持续发展要实现的是维持在地球生物物理界限之内的经济、社会繁荣;弱可持续性观点仍然把经济增长看作优先选项,因此把可持续发展解读为持续的绿色增长。许多人认为“里约+20”峰会本质上是一次“热热闹闹的失败”,因为持续的经济增长导致地球在生物物理层面出现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丧失等进一步衰退的“症状”,可持续发展的愿景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在拉大。我亲眼见证了峰会现场有关绿色增长的激烈思想碰撞,实事求是地说,当时我甚至沮丧到认为自己以后大概不会再想参加这样的会议了。
第三个辨误是关于可持续性科学的辨误,即理解可持续性的学术研究如何孕育并创造了可持续性的科学。可持续性发展的学术研究源于20世纪60年代问世的生态经济学,但被同一时期兴起的环保运动挡住了光辉,直到21世纪初科学家提出“人类世”(Anthropocene)和地球的“行星边界”(planetary boundaries)的概念,才证明了其具有强大的前瞻性和解释力。生态经济学旨在从根本上对工业化时代的理论机理进行反思,进行经济学甚至整个科学思维的变革,其代表性人物包括鲍尔丁、罗根、戴利等人。与新古典经济学将经济与环境分离的做法不同,生态经济学继承并发扬了古典经济学将经济与环境融合起来考虑问题的研究传统,目标是要实现地球生物物理极限内的经济社会繁荣。对此有三方面的信息值得关注。
一是生态经济学的境遇经历了从边缘向中心的三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是20世纪60—70年代,与《增长的极限》的遭遇相一致,生态经济学的思考被主流经济学家认为不属于经济学的思维方式,处于被边缘化的状态。第二个阶段是20世纪80年代联合国提出可持续发展的概念之后,生态经济学家指出其中存在着没有极限的经济增长与极限之内的社会繁荣这两者间的尖锐矛盾,并由此开始把生态经济学解读为可持续发展的科学与管理,区分了强可持续性与弱可持续性,分别相当于本书中的可持续主义派和可持续增长派,两者处于相互僵持的阶段。第三个阶段是进入21世纪后,通过气候变化和生物多样性丧失等全球生态环境的急剧衰退现象,人类开始更多地认识到生态经济学的强可持续性看法亟须进入主流,联合国的SDGs需要放在强可持续性的思想指导下来进行推进。同时,占地球人口五分之一以上的中国,明确提出了在生态红线内实现新发展的生态文明新概念。
二是21世纪以来生态经济学在经验研究和研究方法两方面出现了深化。在经验研究方面,学术界基于地球系统科学的经验研究提出了人类世的概念,2009年和2015年发现地球的9个行星边界中已经有4个被人类的经济增长活动所突破,证明过去30年间基于可持续增长观点的可持续发展是不成功的,而生态经济学有关经济社会发展存在地球生物物理极限的看法是有根据的。在研究方法方面,生态经济学或可持续性科学的探索已经从第一代学者所注重的批判性走向更全面的建设性,提出了许多有助于实现可持续性转型的手段、方法和工具,包括生态足迹分析、碳足迹分析、物质流分析、绝对脱钩概念等,从而使强可持续性的思想具备了扎实的可操作性。在这种背景下,生态经济学的主要理论家戴利等人和罗马俱乐部被数次提名诺贝尔经济学奖或和平奖,可惜戴利已于2022年因病逝世了。
三是本书出版于2015年,讨论的内容主要截至2012年“里约+20”峰会。2012年以来又过去10年,当前可持续性发展的理论研究越来越多地出现了大合流的趋势。一个是在社会科学领域,生态经济学从经济学、社会学、环境学以及政治学的整合角度,梳理经济学和社会科学的范式变迁,要对从新古典经济学发展起来的传统经济增长范式发起系统性的思想变革;另一个是在自然科学领域,地球系统科学的发展日益要求与社会科学联手,从而进行以可持续发展为导向的学科交叉和融合。有人建议要以生态经济学为基础,建立并发展人类世的可持续性交叉科学,目标是创造人类世的可持续发展新文明。我觉得,这需要并且可以成为未来撰写可持续性史话的新篇章。
“绿色发展文丛”主编 诸大建
同济大学特聘教授,可持续发展与管理研究所所长
2023年6月25日
001 — 引 言
019 — 第一章 厌弃这种增长——近代世界可持续性概念的来源
046 — 第二章 工业革命及其不满者
074 — 第三章 生态勇士——环保运动与生态智慧的成长(20世纪60—70年代)
096 — 第四章 生态经济学
116 — 第五章 从概念到运动
149 — 第六章 当代可持续性——从2000年至今
196 — 第七章 未来——可持续性面临的十大挑战
214 — 注释
256 — 参考文献
277 — 汉英人名对照表
285 — 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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